明霞对铁屋村大部分人的好感度很低, 难得交情好的同龄人就是游香美和阿依小山。
游香美身强体壮，出工干的是拿满工分的壮劳力的活计。阿依小山照料她自己那片苦梨小树林都忙不过来，从嫁到铁屋村就没有出过工。
所以每到这种集体劳动上工时间, 她就是一位独行侠，完工了事，并不想加入某些三姑六婆的团伙里。
明霞不搭理人, 但对方却没打算离开。
大约觉得与明霞的拉扯关系已是到位，再开口也不突兀, 眼角褶子皱得更深, 经年日晒黑黄粗糙的脸上因过度拉出笑脸, 看着怪不舒服。
“大花她娘，你看你这日子过得太不容易，一个人拉扯那么多个丫头，也真是太难了。”这话像是披着同情的皮, 背地里不知裹着什么算计。
明霞挥起手上一尺多长的竹片，狠狠往土里一插, 又猛地抽出来, 土星子扬起，等游全武老婆话音落下，才冷淡瞥一眼。
她并未如对方所料, 把话接下去，只继续握紧手中竹片，在质地偏硬的土里扎洞。
游全武媳妇正想着自己这话应该是说进大花她娘心坎里了，正等着大花她娘她抱怨几句，然后借机把话题聊开，自己正好能接着把盘算的事情递上去。
可不料，大花她娘压根就不按自己琢磨的棋路走。她好说歹说大半天, 眼前这人光顾着干活，连个好脸色也没给。
明霞哪有空搭理她？
虚拟购物平台上的劳动值被她兑换一空，不趁着集体劳动多赚点，难道还想因为跟这位阿婶说话，导致中断劳动值统计吗？
游全武媳妇被晾在一旁，她嘴角往下垂了一下，但没有离开，看明霞种了两坑毛豆，跟自己拉开距离，连忙脸上重新带笑，凑上前去，热情不改地说道：
“大花她娘，听说你还在找最小那丫头啊？哎呀，不是我说，你找丫头有什么用，嫁出去还是别人家的人，还不如想个办法，给女娃找个归宿，自己以后也好另找。”
游全武媳
妇越说越亢奋，嗓门也高起来，明霞想不听她说都不行。
明霞握着竹片的手微微一顿，眉头紧皱，觉得游全武媳妇这话说的很不对味。
游全武的媳妇看到明霞终于肯停下来听自己说话，顿时大喜过望，急切切地说道：“你靠着一个人的工分，要养这么多孩子，那日子能过好吗？你看我家条件还算不错，壮劳力也多，再怎么说多养个人肯定行的。我看你家大花今年也可以了，换到我家养着，绝对不亏待她。”
这什么鬼意思？
明霞缓缓瞪大眼睛，怒气心头燃起，双手紧握，死死地盯着游全武的媳妇。
对方犹然不自知，脸上笑成一朵花，继续喋喋不休说道：“闺女放在我家养着，再怎么说，也比饿肚子强吧？你看我家的银子，性格老实，下地干活一把好手，也就比大花大了十岁……”
游全武媳妇正说得起劲，她心里满意极了自己此刻能说会道，只觉得大花她娘下一刻就要点头同意。
明霞确实说话了。
她用吃人的目光盯着游全武的媳妇，一字一顿地说道：“你让大花干什么？”
游全武的媳妇大概被自己美好想法冲昏了脑袋，没注意到明霞的脸色，兴高采烈地继续说道：“大花这孩子我看着好，干活爽利，身子骨架也敞亮，我们当家的说了，如果大花过来给我家银子当养媳妇，我们出五斤米，两斤肉……嗷嗷嗷！”
游全武媳妇的话还没说完，突然眼前一黑，脑门一阵剧痛，惨烈痛苦的“嗷嗷嗷”叫了起来。
她的声音如同待宰的野猪，嚎得惊天动地，把在附近梯田里种田埂豆农妇都惊动了。
村子里平日没什么大事，突然冒出的嚎叫声让挺远的农妇都伸长了脖子，往这边探看情况。
明霞来这里不过短短数月，上辈子勤加练习的打人技术可没丢掉，平日里她还经常教大花二花搏斗的技巧，一直没有荒废自己这项能力。
在游全武媳妇说得起劲时，她早就将竹片换到另一只手，紧握尖头一端，用削平的一端朝着游全武媳妇的门脸上抽去。
第一下正中额头，把游全武媳妇一把抽懵了，等第二下砸到她鼻子上，她才恍然回神，鬼哭狼嚎般叫了起来。
明霞心中发狠，并没有因为此人的哭喊声放轻手劲，心慈手软。她没拿竹片的手，一把将游全武媳妇推搡倒地，另一手甩开竹片，直接跨坐在游全武媳妇身上，双手握拳，膝盖顶住她的肚子，全身重量压住她的大腿，用手肘和指骨坚硬处，对着游全武媳妇的胸口，胳膊窝，下巴这样打起来特别疼的部位攻击。
游全武媳妇这下不仅人傻了，而是头脑完全空白，只能凭着身体本能，凄惨地嚎叫着，声音令人听着发毛，让附近田里劳作的农妇都冷不丁下了一跳，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，急匆匆跑过来探查情况。
明霞余光瞥见有人影过来，手下没停，但突然高声呵斥道：“你这贱人，敢让我闺女去你家当童养媳，我一辈子最恨童养媳这三个字，看我不打死你！”
“大花她娘，啊哟啊哟，大花她娘！”两个过来查看情况的村妇，还没跑近，听到她的嚷叫声，立刻就知道发生什么事情，赶紧嚷嚷着劝架。
“当个屁童养媳！你这个封建糟粕，我要去镇上派出所告你，让你跟游老婆子那老虔婆一样被抓去劳动改造！”
因为田埂豆只种植在梯田边缘位置，所以今天每一个人负责的田地面积都很大，种植者位置分布分散。看到情况严重赶过来的村妇虽然远远看到，也大声喊着，但真正跑过来，却用了挺长一会儿。
等她们将明霞从游全武媳妇身上拉开时，明霞已经把怒火都宣泄完了。
游全武媳妇鼻青脸肿，哭得鼻涕眼泪一把，靠着梯田的小土崖蜷缩着，神色惊恐，浑身哆嗦，丝毫不敢看明霞一眼。
跑过来拉架的两个村妇，看向明霞的眼光，也是十分惊惧。
明霞趁着她们不防备，大步往游全武媳妇身边一跨，踢腿又猛抽了游全武媳妇一下，表情恶狠狠地警告说道：“下次再敢让我闺女当童养媳，我半夜一条命在，爬也要爬到你家一把火烧死你们！说，还敢不敢！”
“不敢了！不敢了！饶了我吧！我不敢了！”游全树媳妇拼了一口气喊道，生怕喊迟了，发疯了的大花她娘会冲过来继续打她。
别说她，就是刚过来的两个村妇，看明霞打人的架势，也吓得够呛。年龄稍大一点的村妇，唯唯诺诺地说道：“啊呀，大花她娘，金子他娘这事做的不对，不过你打也打了，要不就算了。”
明霞冷哼一声，面无表情地看着游全武媳妇，狠狠地喝道：“滚，再来提这件事，见一次打一次！”
游全武媳妇浑身骨头像散架一样，动也动不了，还是那两名村妇把她拽起来，架着离开这里。
这时，更远处出工的农妇也都赶到，她们听到这一块的动静，跑过来看热闹迎面就看到游全武媳妇没个人样，立刻向最先到的两名农妇打听情况。
隐约细碎的声音，传入明霞耳朵。
“这是啥回事了？”
“金子他娘想要大花做童养媳，被大花她娘给打了。”
“这打得也真够狠的。”
“可不敢招惹她，她肯定请过神的，听说游全树在镇子上也被她打得起不来，可厉害了。”
“……”
后头的话，随着其他人逐渐走远，明霞也没细听。
她所站的梯田种着地瓜，因为一番动静，枝叶被打散了些，明霞蹲下来，将地瓜叶理了理，她盯着被人拖走的游全武媳妇，冷静地把手在外衣上擦了擦，继续开始干活。
游全武的媳妇被架着，走了好长一段路，才慢慢恢复点力气，就听到身边的人大声喊道：“啊呀，金子媳妇，快来看看你娘，被人打了。”
金子媳妇也在地里干活，不过她分到种植田埂豆的地，距离明霞这边比较远，在另一个山上，听到山脚下有人喊她，愣了一下，才慢吞吞地收拾东西，准备过去看看。
她不去不行。
游全武家的三个男丁，都跟着开荒队出去干活，来回都要许久，家里村子附近只剩下她和婆婆。
在铁屋村大队的会计室，明发云正在院子里，趁着天色明亮，整理这段
时间的工分账目，他一边拨着算盘，一边嘴里嘀嘀咕咕，时不时还敲几下旱烟袋。
早上算完账，他下午还要去巡一巡山上的田地，看看田埂豆种植的情况。
平日里这个时候，只要有出工，村子里就特别安静。
男人们去开垦荒山，妇女们采茶浇灌，就算小孩也都背着竹篓，结伴去捡柴火，割猪草兔草，大概只有腿脚不太方便的老人们，会留在家里料理家务。
所以，吵吵嚷嚷的声音传过来的时候，明发云皱起眉，抬头看了看天色，奇怪地放下手里的毛笔。
声音越来越近。
明发云走出大队的院子，就看到一群本来要出工的女人朝这边涌来。
最不喜欢农事被耽误的明发云眉间皱得更深了，他摸出腰间的水烟枪，严厉地说道：“这是怎么回事？都不去干活，跑回来干什么！”
村支书和大队的干部，这个时候带着开荒队去干活了，村里负责主事的人，只有明发云。他却没想到，自己这一声喊，像点燃了一堆炮仗，顿时对面传来了歇斯底里的大哭大嚎声。
“明小丫她打人！老舅公，你说说看，她凭什么打人啊！这没天理了，她把我打成这样，太狠心了！”游全武的老婆，被人扶着回村半道上，有点缓过劲，想到刚才挨揍的倒霉事，越想越愤愤，却又不敢转身回去找明霞讨公道，干脆就回村子里，打算找明发云主持公道。
她被打得地方一直疼到现在，看见明发云，直接喊了明小丫的名字，因为脸上实在太疼了，说起话来，支支吾吾，嗯嗯啊啊，明发云听了半天，才理解她的意思。
明发云往她脸上一看，吓了一跳。
这脸肿得够厉害，大半边都鼓起来了。
明霞抽她脸的时候，可没留劲，竹片一板子过去，连皮带骨的疼，从山上回村这段路，很快就肿了起来。
明发云扫了一眼扶游全武媳妇回来的妇人，寻了一个平日里脑子比较清楚的人，问了一句：“山花她娘，跟我说说啥回事？”
山花她娘就是最早赶过去劝架的年龄
稍长的农妇，她直接将明霞那几句警告说出来。
“金子他娘要让大花给他家做童养媳，大花她娘火了，就把金子他娘给打了。”山花她娘回想起那场景，还觉得意犹未尽，咂舌不已。
村子里的妇人，也不是平日里没有冲突，闹起来骂不过瘾双方对打的事情也更是见怪不怪，但像大花她娘下手这么狠的，却不多见。
很多人猜测，估计是大花她娘在游家被欺负过了头，才会对童养媳这事如此厌恶，反应激烈。
反正看游全武媳妇那倒霉样，自己可得警醒点，不要惹到大花她娘身上。
只是让其他人觉得奇怪的是，童养媳的事情，在铁屋村算不上什么事，怎么就将大花她娘给惹疯了。
只要双方你情我愿，就是大队里也管不着。
就算明小丫现在比以前好多，能当事，立得住，明发云也没想到，她会因为这件事把别人给打了。
明发云看游全武媳妇已经肿了起来的嘴巴，还在不依不饶地咕哝着，知道这事也没法就这么过去。
明发云拍了拍手上的水烟枪，心里琢磨了一下，说道：“山花她娘，先带着给周茶娘看看，上点儿药，其他的事儿，等大花她娘回我这记工分的时候再说。还有，其他人别凑热闹了，该干活赶紧干活去。”
周茶娘家里有些伤药，平日村子里的人碰撞了伤口，不严重就到她家涂点草药，比去镇子上看医生划算多了。
明发云这把年纪，打架斗殴的事情早就见惯了。就算游全武的媳妇在自己面前喊得再大声，他也不为所动。村子里哪家哪户没因为几寸地皮，几把菜苗的事情吵起来，磕磕碰碰难免的事情。
只要没缺胳膊少腿，没闹出人命，惊动镇上的派出所，都不算个事儿。
比起这种无聊事，他更看重地里的收成。
在山上种豆子的明霞并不知游全武媳妇回村后，会发生什么情况。
但无论什么事情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，这点儿破事，有自己赚劳动值重要吗？
明霞专心干自己的活，不过，却也没清净
多少。
大约是游全武媳妇被打得太不好看了，明霞干活的间隙，还有其他人跑来找她看热闹。
明霞不用多费脑筋应付，回答一应套路。
“大花她娘，金子他娘刚才在周茶娘那儿发话，说等游全武和金子银子回来，要找你算账呢！”
“哦，来就来呗，他能以多欺少，我就不怕一条命同归于尽。”
“……”
“大花她娘，怎么游全树他媳妇要大花当童养媳你就把她打成那样？”
“怎么不能打？没听国家说吗？解放后政府就颁布规定，禁止童养媳，游全树他们这样就叫封建残余。我这没叫她给我蹲监狱，都是手下留情了。”
“……”
总而言之，跑到明霞面前来凑热闹的人，全都再次意识到，这位一个人带着四个女儿的游家童养媳，可不像以前那样好欺负了。
至少，她们再怎么好奇，再怎么想知道，也没在她面前问出为什么不让大花当童养媳这样的话。
紧赶慢赶，明霞终于在下午的时候，把分配给她的活干完了。
看了看天空的太阳，悬挂的位置不算太低，说明距离天黑还有足够的时间。
把浇水的竹筒放进竹篓子里，拎着空空的竹篮子，明霞大步流星，回村交任务了。
明霞现在干活的速度，同工分的农妇中，算是比较快了。无论是采茶还是除草，除了力气活稍差点，其他农活都是头几个交差的。
除了逐渐熟悉各种农活之外，更因为明霞出工干活从来不谈天说地，说说笑笑，干活时间不分心其他事情，踏踏实实把劳动值和工分一起挣了。
明霞一跑回来，那碰上的人就多了。
特别是留守村里的老人，只要看到明霞走过，就喊她问一句。
“大花她娘，怎么把金子他娘给打了？”
“大花她娘，老会计说等会儿要处理这事儿呢！”
“大花她娘，你真厉害，金子他娘整个脸都肿了！”
明面上这些也就算了，明霞扯个嘴角，也不用一个一个回应。
但她走到过
一家门口时，一个满头银发，嘴里缺了好几颗牙的老太太，神秘兮兮地拉住她，满怀期待地问道：“大花她娘，我孙子前阵子老是不好，能不能帮我请个神，帮他压一压邪？”
“……”
这都什么呀，莫名其妙。
明霞脸疼地摆脱这位执着老太太之后，感到村大队，就看到明发云端坐在村口的木桌旁，正提着毛笔，往本子上记着东西。
“二伯，我来交工了。”明霞把村大队分配的竹篓子放在桌旁，也没提上午的事情。
明发云抬起眼皮子，看了眼明霞一点心虚也没有的模样，抽了抽嘴角，说道：“可算回来了，工分记上了，还有，上午那事，怎么回事？”
“二伯，这游全武家打我家大花的主意呢！”明霞跟明发云接触这么久，也知道这老阿伯的性格，直截了当地跟他分析道，“我是吃过童养媳的苦，不可能让大花她们姐妹去给别人家当童养媳，之前我在白山镇派出所，大姐就跟我说过，解放后，童养媳这事就是犯法的。”
明发云听了，摇摇头说道：“下手重了点。”
明霞笑着说道：“那时候气上头，手里一时没个轻重，下次我注意着点。”
这个问题，明霞没说实话。
她故意下狠手打人，让打主意的人吃个教训，以警告其他人，不要把她一家子当软柿子捏。
越是重男轻女的地方，男女比例越容易失调，说不得过几年，不仅是大花，连着其他几个丫头也有人打主意。
所以，她就得凶名远播，让人一想到她，就要心里掂量掂量，惹不惹得起她这护崽子的母老虎。
明发云不知有没有看出明霞的意图，还是摇着头，却没有继续追问，而是突兀转了一个话题，问道：“咳咳，大花她娘，你上次拿来的浆浆津果干，还有吗？老婆子说想找你换点，你看看家里需要什么？”
话题一时跳跃太快，明霞差点没转过弯来。
她愣了一下，才回答说道：“上一批都卖给镇子里的供销社了，现在这一批在处理。”
“行，到时候
给我留五斤，供销社多少钱收，我就出多少钱买。”明发云清了清喉咙说道。
“那，游全武家那事？”明霞试探地问道。
“明天再说吧，你先去忙，等游姐她爹回来再说这事儿。”明发云摆了摆手，不太在意地说道。
没伤筋动骨，不影响劳动力，也就是脸上伤难看了点，能算得上大事吗？
既然明发云这样说，明霞也就没多待，她向明发云讨了点一水，把自己装水的竹筒补上，又借了一把砍刀和一个扁担，就背着竹篓，往竹山的方向走去。
这一路上，她也没把砍刀放进竹篓里，就这么一手拎着砍刀，一手抓着扁担，气势汹汹地往外走，一边走一边手腕转动，把砍刀转得虎虎生威，仿佛能爆出刀花一般。
不知是不是刀子转得太快，出村一路上，再也没人冲她喊话。她还在半路上碰到游全武的大儿媳妇，那个年龄跟她差不多的女子，黑黑瘦瘦，体型单薄，一看见她，就像见了鬼似的，脸色狂变，扭身就跑。
“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