门被推开，孙易寻到屏风后面，见到我忙说：“快走吧，我瞅着这些人不找到你是不会罢休的！”
我站起来，朝窗外看去，搜捕的士兵钻进了每一间商家，惹得众人不满。官道上严格控制行人，城门那儿更是有人把守，面对这种情况，该怎么逃？
我摇头：“大哥，这样是走不了的。”
孙易却是笑起来：“其实我留了一招绝活，这世上无人得知。”
我一愣：“是什么绝活？”
“易容。”他不无骄傲地说道：“我这样的身份，仇家那么多，你当大哥我是怎么逃过来的，还不就是依着这招绝活？”顿了会儿，他又说：“你在这儿等着，我去取些湿泥来。”
半晌，孙易再次进屋子的时候，手里多了一团湿泥，他将泥土揉|措，不知他在里头掺和了什么，这泥土竟然有韧性了，接着他便将泥土涂在我脸上。等泥土干涸的时候，他用沾了湿水的棉巾替我擦掉泥土，我对着镜子里瞧去，本来白皙的肌肤啥时变得黝黑，像个庄稼汉一样。
他又让我换上他的衣衫，这样一番打扮，镜子里的人儿倒真的成了个不折不扣的男儿家，没有傅粉何郎一样的容貌，只要我不说话，所有人都会以为我是个粗人。
我不禁夸叹道：“大哥好本事！”
他得意一笑：“不会点本事，怎么做你大哥！”说着，他探头看向窗外，观摩了会儿才索回头对我说：“过城门的时候，你得装哑巴，不能说一句话。”
我点点头，胆战心惊地跟着他的步子下楼，刚出客栈就有士兵拦住我们，询问道：“是本地人吗？”
“兵爷，我和自家兄弟来这儿做生意的，从耀州来。”孙易恭恭敬敬地说着。那士兵看了看她，然后看向我，猛然说道：“抬起头来。”
我缓缓抬起头，看到这士兵眼里的鄙夷，是啊，这副容貌当真是不好看。那士兵看了看我，手一挥：“走吧！”
“谢兵爷——”孙易连连说了几次，这才带着我朝城门那儿走。
我忽然想起李非的那匹好马还在马槽里，不由得心疼道：“我的马儿不带走了吗？”
孙易没好气地瞪着我：“那能带吗？这马一看就是宝贝，你现在这样貌怎么配得上那马，就算人家没认出来你是李将军的小奶奶，人家也会认为你是个偷马的小贼。”
我一阵惋惜，不再说话。随着孙易的脚步一直朝前走，等到了城门，却让我们俩都一惊。只因那城楼上站着的是李非，而李非旁边的竟然是李戎。李戎一身戎装，视线盯着下面的街道，寻找着什么。
李非看到孙易时，身子微微一震，他寻了会儿，终于将视线停留在我身上，我抬眼看着他，便瞧见他对我轻轻摇头，示意我不要再看他。我赶紧低下头去，跟在孙易的身后。守城门的士兵查得很严。
等查到我们的时候，士兵便问：“姓名，祖籍，干什么的，去哪儿都说出来！”
孙易反应得很快赶紧道：“兵爷，我叫孙伯文，这位是我弟弟，孙仲武，我们都是耀州人，来这儿是贩卖些物品，这次出城是要回家乡去了，秋收的时候要到了，我们兄弟俩要回家帮着收庄稼了。”
那士兵狐疑地看看我们，说：“我就是耀州人，我怎么听你口音不像啊？”
孙易一愣，不晓得竟然撞到这种尖子问题。他想了想，笑道：“哎哟，那我们是老乡啊。兵爷，不瞒您说，我们兄弟俩常年在外，乡音都改了不少，一年也只有秋收回去一次。商人是最下等的呀，赚的钱不多不说，还可怜我那家里的老母亲。”
孙易越说越苦情，可却感染那士兵，只因士兵家里头也剩下一个老母亲。我低着头，随着他们的悲伤一起悲伤，最终士兵让我们通行，我心里一阵喜悦，脚下的步子不由得快了几分，刚出城门，身后猛然一阵唤：“阿初——”
我回头，却见李戎站在城门那头。
孙易小声骂道：“你回什么头！快走！”
这般，我才反应过来，赶紧低头朝前走。可身后却传来了脚步声，越来越近，近到让我内心怔仲，让我焦躁不安。一只手搭在我肩上，力道之大，像是要揉碎了我的肩膀。我吃痛地皱眉，孙易便回身看着李戎，笑问：“这位爷，请问怎么了？”
李戎看了一眼孙易，眯起眼看我：“阿初，跟我回去。”
我无辜地瞪大眼，摇头，意为：我不是阿初啊。
孙易赶紧说：“这位爷，你可认错人了，这是我弟弟孙仲武，他是个哑巴，不会说话。”
李戎冷哼一声，接着他蹲下身来，掀开我的袍子，一把抓住我的脚。我低眉瞧去，不由得开口大骂：“您不会轻些！”
我脚上竟然穿着绣花鞋！真是疏忽，竟然忘记换上鞋子了！李戎一定是在远处看到了我的绣花鞋，这才怀疑到我的身份。
李戎抬起头来，唇边的笑容很深浓：“家里还有不少绣花鞋，要比你脚上这双好看多了，跟我回家吧。”
我瞪着他：“放开！”说着，我挣脱脚，他却紧紧握住。我急得满头大汗，身边的孙易瞅瞅我，又瞅瞅他。李戎一个手势，便有士兵将孙易围住，这回我精明了，一把抓住孙易的手，冷声质问：“怎么，您又想抓一个人来要挟我？”
李戎松开我的脚，慢慢起身，我看着他高大的身子，得仰视。他说：“青儿想你了，哭着闹着要你，小娃儿瘦了不少，回去看看他也好。”
说到青儿，我那股子狠劲就顿然消散下去，可转眼想到王妃那贱人，猛然就骂：“做梦！你他|娘的最好放了我，不然你把我带回去，我就拿红缨枪刺穿你那狗|屁娘亲的喉咙！”
他怔怔地看着我，转而又说，淡淡的口气：“是我没保护好你，怪我。”
“您别这么假惺惺，我不吃这一套！如果让您尝尝被八只熊围杀的滋味，我想您也就会放我走了！”心里的怒火一旦找到发泄口，那便是源源不尽。想到那八只熊，再想到鸠生那张血流的脸，我忍不住颤栗起来，呼吸开始急促。
李戎伸手想要抱我，我惊得往后跳开一步，孙易贴在我身后，小声问：“这人就是李将军？”
我点点头：“也就这人会有这种气质。”
李非从城楼下来，他走到我们面前，拦住了李戎：“六弟，你该放手了。”
李戎顿时皱起眉头，瞪着李非：“五哥，这是我女人，你不该掺和起来。”
“如果她是卫甄，我便不会掺和，可她是阿初。你不能害了卫甄一次，还要再害阿初。她是无辜的，你也知道，那帮东夷遗臣找到她，也不过是想利用她来与你攀亲。这种权利之争，你不该把她带进来。”李非娓娓说着。
我却是一愣，东夷遗臣难道真的拿我做傀儡？他们早就知道我长得和卫甄一模一样，才这样利用我来和李戎攀关系？
我顿时有种被当猴耍的怒意，也是，我这青山中长大的女子，怎么好生生的就成了个公主呢？不该如此，不该至此！
李戎看向我，等见我一脸的怒意时，好似心虚一般别开脸。众人僵持不下，直到李戎开口：“先回京，之后再来说这事。”说着，一个手势，那些士兵将我和孙易拿下。我急得跺脚，李非安抚住我：“别急，回京之后，我会助你一臂之力。”
回京的路程并不很远，只是七八日便是到了京城。这座天子脚下的城郭，对我来说只余下梦魇一般的心悸。李戎将孙易安置在王府的客房，而我则被他带回屋子。那间屋子里曾住着卫甄，青儿的娘亲，这让我不禁想问，李戎到底有多爱卫甄，以至于将我当做了她？
可我阿初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，我便是我。
李戎为我倒了一杯热茶，说道：“舟车劳顿，你先休息会儿吧。”他说着要走，我一把拽住他的袖子：“我们把问题解决掉。”
他反握住我的手，轻轻摩挲：“阿初，你不要多想，跟着我，你不会吃亏的。”
听了这话，我摔了手中的杯子骂道：“不会吃亏？王妃杀害我未遂，这事儿怎么说？您不如带着我去找你|娘亲，让我与她面对面，却问一问鸠生是谁！”
李戎见我如此激动，忙抱住我，哄道：“阿初，你别激动，是我的错，是我没保护好你。你不要气自己的身子，好不好？”
我挣扎着，却被他越抱越紧，到最后他竟然吻住我的双唇，轻轻舔舐，吸吮，像个贪恋糖果的孩子。我急得推他，到最后干脆咬住他的嘴。一股血腥味弥漫开来，他松开我，修长的食指搭在唇上，鲜血汨汨而流。
我擦掉嘴边的血，瞪着他：“再靠近我一步，我就让您断子绝孙！”
他恍惚地笑了，良久才说：“是啊，你是阿初，不是卫甄。”说着，他离开屋子。外头几个侍卫把守，我知道自己失去了自由，当下气得掀翻桌子，稀里哗啦碎了一地的瓷片。
“娘——”门外一阵怯懦的呼唤。
我身子一震，回身却见青儿害怕地躲在门边上。我当下就叹气，看着他小小的身子：“到我这儿来。”
他避过碎片，钻到我怀里，小手紧紧抓住我的衣领，委屈地说道：“娘为什么不要青儿了？难道青儿不乖？可我有乖啊，我有乖乖地吃青菜，我也有乖乖的念书，我连媚儿都没欺负了…”
我心里酸涩到了极点，擦掉他面颊上的眼泪，却自己哭了出来。我只觉得委屈，事情全都不对味了，这个小娃娃明明和我什么关系也没有，我却如此在乎他。我明明就是个青山中长大的姑娘，却成了亡国公主。
青儿见我哭，赶紧抱住我：“娘，乖哦，不哭了哦…”
我却是哭得更厉害，梨花带雨一样，连李戎何时进来都不知道。他手里捏住一方帕子，轻轻擦掉我的眼泪，我气得拍开他的手，他却再接再厉为我擦掉眼泪。擦了哭，哭了擦，如此周而复始。
晚上，青儿躺在我怀里睡觉，借着月光，我瞧着他小小的眉眼，心中五味杂陈。我与他一样，没有爹娘，可我有师父，师父便好比是我的娘亲，没有爹是遗憾的，而没有娘亲则是悲伤的。
更何况，青儿在这大宅门里长大，阿明公主和王妃简直是恶毒心肠，青儿到底是怎么长大的？这其中必然有很多隐情，比方一些人谋害青儿，但却未遂。想到这里，我心里一阵难受，不禁抱住青儿，可叹他的艰辛。
忽然，青儿睁开眼睛：“娘…”
我一愣：“你怎么还没睡？”
他撅着嘴：“我怕娘又趁我睡着的时候丢下我…”他说着，伸出小手环抱住我的胳臂。我刮刮他的小鼻头：“那你不得困死？”
他有些烦恼，转而却说：“娘，你下次走带上我成吗？”
“你不要你爹了？”我不由得问。
他又是一阵烦恼，很纠结地看着我：“那能不能一个月分成两半，上半月我跟着娘，下半月我跟着爹？”
我忍不住笑了，到底是个孩子，不懂得什么叫现实，他脑海里永远都是他自己的想法，不切实际一般。
“睡吧，娘今夜是不会走的。”我拍拍他的背。他狐疑地看着我，一直熬着，直到终于熬不住才闭上眼。
窗外一个人影，一直到夜深时，才离去。
次日一早，李戎便遣侍女来唤我，青儿跟在我身后，一步不离。我抱着他去书房，刚进去便瞧见了我师父，师父对面坐着的便是王妃，李戎、李非也在。
好似不真实一般，我不相信自己竟然看见了师父，呐呐地喊道：“师父？”
师父起身走到我面前，她看看我怀里的青儿，又看看我，泪眼婆娑：“阿初，真是苦了你。”我想要哭，可看到王妃的目光时，顿时忍住泪水。青儿看着我师父，不由得问：“你是谁啊？”
师父好笑地说：“你得喊我奶奶。”
青儿眨巴眼，“奶奶。”
“乖。”师父似乎很喜欢青儿，抱着他就不松手了，好在青儿也跟她亲。
不一会儿，小倩进来带走了青儿，这屋里只余下一帮缄默的人。我知道，真正的谈判来了。所有人都不开口，我便站出来道：“王妃，我想问你，为何要杀我？”
王妃无辜地看着我：“阿初，话可不能瞎说！”
到了这份儿，她竟然这般，我忍不住骂道：“鸠生亲口承认了，而且我不得不说，李非也差点死在黑熊手里。”
王妃转而看向李非，唇边一抹冷笑，继而说道：“一个车夫，我怎么会知道他的来头。”
我再也忍不住，想要去掐死这可恶的女人，可师父却按住我的身子，她说：“王妃，鸠生的事儿都过去了，好在李非跟我徒儿都没有事。既然过去的事，那我们都不提，如今要说的便是还我徒儿自由。”
王妃看向师父，似笑非笑：“她的自由，你和我说有什么用？她是以东夷公主的身份嫁进李家的，要说自由，你该去找那帮遗臣，不是吗？”
我低眉，这话说得对，说起我的自由，的确是那帮遗臣利用了我。
李非忽然说道：“既然如此，那便要问问六弟，可愿意放手？还阿初自由？”
我看向李戎，他玩弄着手上的玉扳指，良久才说：“阿初既然已经以东夷公主的身份嫁进来了，叫我怎么给她自由？是休了她？若这样，让那帮遗臣怎么想？”
我气得握拳，可叹自己的命运为何要别人来做主！
李戎看着我这般模样，轻轻叹了一口气，道：“我可以给阿初自由，但名义上她还是我李戎新娶的妻子，也只是名义上。”
我有些怔愣，不大懂这个意思，仔细一想，大约理解了他的话：我和李戎保持着名义上的夫妻关系，可事实上我却是自由的。
李戎又说：“我已经在关东边境上‘孜州’划出一块地给东夷人安居乐业。可是阿初，我得告诉你，这世上没有谁是真正自由的，你如今顶了东夷公主的身份，那你便要对东夷人民负责，去孜州做你的公主吧。”
我看着李戎，所有人都看着他，好像谁也不相信这个花六郎竟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。屋子昏昏暗暗，他一身玄色衣衫，所有的光影都淹没了他的神情，只能瞧见他细细摩挲自己的玉扳指，那指间显出了白色。
他终于放手了。